【岁月往事】/爱新觉罗:一个姓氏的百年沉浮
1979年春节过后不久,一个年轻人走进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科右中旗某派出所。他叫金建华,是科右中旗职业高中的体育老师。
没等户籍警察跟这位脸熟的老乡打招呼,对方就提出了此行的目的。“我要改名。”金建华写下要改的名字:“爱新觉罗·恒钛”。
“你是皇族啊!”看到这几个字,户籍警察惊讶的语气中立刻带了些仰慕。
他不知道的是,在刚刚结束的“文革”期间,这个姓氏让很多人避恐不及。“那时候,最好的成分是贫下中农,沒人想跟皇族沾边。”2014年临近年尾的一天,已经更名的恒钛在河北燕郊家中对本刊记者说。
“爱新觉罗”的式微,也许来得更早一些——1924年,18岁的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或者再往前追溯,1911年,溥仪名义上的母亲隆裕太后发布退位诏书的那一刻。
几十年间,这个代表着中国末代皇朝的姓氏几近销声匿迹。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偶尔会从报纸上看到全国人大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爱新觉罗·溥杰出席活动的新闻,或是爱新觉罗·溥仪——这个清朝末代皇帝被特赦、后担任全国政协委员的消息。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个为自己或是家庭“惹麻烦”的姓氏才不再是禁忌,开始被重新启用。
而现在,更多带着这个姓氏却又真伪难辨者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大众视野。
“反动皇族”的血统
时年25岁的内蒙古青年教师金建华是在1979年才知道,自己是清朝皇族后裔。
那是看起来十分寻常的一天,他的父亲金毓峦在家中闲聊时谈及祖辈,用很平常的口气告诉他,他们是“清道光帝第五子敦亲王奕誴的后代,本姓爱新觉罗”。
“爱新觉罗是什么意思?”金建华问道。
“是满文,翻译成汉语就是金。”
多年来断断续续接受的教育并没有提供给金建华多少涉及清朝历史的具体内容,他之后曾试图得到更多的信息,但很难找到相关资料,因而只能听长辈口述。
历史留下空白并非没有缘由。
辛亥革命之后,各地相继发生规模不等的排满事件,尽管政府多次发文要求不得屠杀无辜的满族旗人士兵和百姓,但满族人的艰难岁月依然难以避免地袭来。
为了避祸,许多满族人改换衣饰,并改用汉姓自称汉族。曾经的贵族姓氏“叶赫那拉”被改为“叶”或“那”,“钮钴禄”改为“郎”,“赫舍里”改为“高”、“康”、“赫”等。
金建华这才知道自己一家姓氏混乱的原因。他的父亲姓“金”——爱新觉罗的意译,姑姑姓“溥”——爷爷那一辈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大伯毓峨姓“毓”——他们这一字辈的首字。
皇族远支在姓氏的改动上也颇为混乱。
沈阳故宫博物院研究室主任佟悦介绍说,爱新觉罗家族主要分“宗室”和“觉罗”两种身份,其中努尔哈赤之父的直系子孙为“宗室”,多改姓“金”。
努尔哈赤叔祖父的后裔称“觉罗”,多姓了“肇”,取“清肇祖子孙”之意——顺治入关后,追尊努尔哈赤六世祖孟特穆为“清肇祖”。还有许多人改姓为赵、罗、艾、王、德、洪、依、海、文等的。
但即使改变了姓氏,身上流淌的血液也成为许多爱新觉罗家族后裔的梦魇,特别是在“文革”期间。
大约在小学四五年级时,金建华随做医生的父亲从北京被下放到内蒙古。那时的生活十分贫寒,他父亲很快就被关进牛棚,当时,大字报上写着“康德的侄儿”。金建华回家问母亲“康德是谁”,母亲让他“别往心里去”,“他们瞎说呢。”母亲安慰金建华。
很多年后,金建华才知道,“康德”是溥仪在伪满洲国的第二个“年号”。
因为出身,金建华和弟弟妹妹在当地小孩中很难找到玩伴。
沈阳市满族联谊会秘书长洪海波也记得血统带来的儿时阴影。他是努尔哈赤祖父之弟包郎阿的后代,属于“觉罗”。他告诉本刊记者,当时自己父亲的“成分”是“反动皇族”和地主,母亲是“汉军旗人”,亲戚中还有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将领,因此一家人“文革”期间过得十分艰难。
他从小就听家人讲祖辈的故事,但在学校,老师常讲“腐朽没落的清王朝”,这让他压力很大,“像犯了罪”。
合影竟成“爱新觉罗认证”
“我们家那时候还好,周总理保护了我们。”2014年12月22日,38岁的金鑫对本刊记者说,她的祖父溥任又名“金友之”,是溥仪、溥杰的异母弟,醇亲王载沣之子。
载沣四子分别为溥仪、溥杰、溥倛和溥任。溥仪无后,溥倛3岁早夭,溥杰的两个女儿,一个去世多年,另一个定居日本,改了日本姓。载沣的女儿们也都去世。溥任和他的子孙被认为是末代皇族后裔最“正统”的一支。
金鑫的父亲金毓嶂出生于1943年,在父亲溥任和祖父载沣身边长大。1947年,为避免国民党军警特机关强占王府房舍,载沣和溥任利用空余房屋办了一所小学,溥任担任校长。后来这所小学合并到公立学校,溥任调到其他小学当老师,直到1988年退休。载沣于1951年去世,葬于西郊福田公墓。
金毓嶂降生的地方——北京后海北河沿的醇亲王府如今已被改为宋庆龄故居。1949年,载沣将醇亲王府全部房屋售与国立高级工业学校,这是清朝所有王府中最后一个售出的。之后,一大家子搬出象征身份和地位的王府,辗转好几个胡同,才最终定居下来。
金毓嶂记得第一次见到溥仪的场景。那是1959年的一天,他在家中看到了这个刚刚被特赦的伯父。“觉得他傻乎乎的,挺新鲜”,“跟见面的每个人包括小孩都握手”,“手很有力量,仿佛是个很有生命力的人”。在北京市东城区政协一间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办公室里,金毓嶂对本刊记者说。金毓嶂现任北京市东城区政协副主席、北京市民委副主任。
那天,金毓嶂家里来了不少亲戚,每人自带二两粮票,凑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虽然出生在旧社会,但我的学生时代却赶上了新社会。……和当时所有的孩子一样,受到国家和社会很好的培养教育。”金毓嶂在2013年出版的回忆录《生正逢时》中写道。
但家庭出身还是在某些时刻给金毓嶂造成影响,比如上大学选择专业。“我们听从父亲的建议,因为家庭身份特殊,从事的工作最好不涉及政治……”金毓嶂后被北京地质学院录取。1968年,他毕业分配到青海省地矿局下属的青海地质二队。直到1985年,他才调回北京,进入崇文区政府环保办公室工作。
而对1976年出生的金鑫来说,特殊身份带给她的印象,是“从小就见惯了一群群来找爷爷和父亲的人”,他们都自称爱新觉罗家族后裔,希望得到溥任和金毓嶂的认证。
有時候,来个人跟溥任合个影,过段时间,这张照片就出现在报纸上,作为此人是爱新觉罗家族成员的证据。“我爷爷本来是特别nice的一个人,只要找来的都会接待。但骗子实在太多了,他和我父亲就很少见这些人了。”
周围人终于都叫他“恒钛”了
转眼就是1978年。对爱新觉罗家族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转折的年份。
那一年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各级政府陆续制定了诸多优惠政策,如增加满族考生在各级高校的录取人数;增加满族聚居地区的财政拨款;成立满族自治县;建立少数满族学校等。满族人口也随之直线上升,1978年全国满族人口265万,1982年即升至429万。
皇族后裔的身份,再也不是累赘。
1979年年初,金建华利用寒假到北京“认祖归宗”。他找到了许多家族长辈,如溥杰、溥任,还有已去世祖父的兄弟溥佐、溥佺等人,一一询问家庭情况。他还记得当时溥杰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大红门,有黑白电视,门口还有站岗的,国家安排的”。
回到内蒙古后,他决定改名。“恒钛”是儿时长辈按照辈分给他取的名字,一直没正式用过。虽然谨慎的父亲建议他再考虑一下,但他当时回答说:“考虑好了,都二十多了,应该认祖归宗,就算再有一次运动就挨了呗,不能因为运动就把自己的姓改了。”
改名十分顺利,但身份证上的这个新名字并没什么人叫,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叫他金建华。
也是在这一年,在戏剧、绘画、书法等领域的圈子中,这个落寞许久的姓氏开始显露峥嵘。
溥佐、溥佺(松窗)、毓嶦、毓峨等人开始将自己的书画放到一起展览、出售。这些展览多标明“爱新觉罗家族”字样,逐渐形成了“爱新觉罗画派”。还在内蒙古的恒钛也开始参与这个圈子的活动。
即便是自幼受父亲金毓峦和大伯毓峨指点,恒钛也是在“认祖归宗”6年后的1985年才得到了家族书画圈的认可,其作品最终进入在香港和澳门举行的家族画展。
“不是说是这家族的人,画就能卖钱。”恒钛说,血统并不是进入家族书画圈的充分条件。在书画圈,爱新觉罗画派被评论为“将中国最传统的书画技法精粹保存并延续至今,正统却不保守,细腻不失气韵”。
“我们的画延续了共同的特点,但又各有特色。是这家族的人但没有得到这种传承的,不能算是这个画派。”恒钛列举了四五十个名字,称只有这些人才算该画派成员。
1980年代,恒钛在内蒙古担任过旗政协副主席、自治区政协委员,还在教育局工作过。他一直想回到北京。1993年,他得到了调动到河北省三河市文化馆的机会,在这个新的环境,周围人终于都叫他“恒钛”了。
2006年内退后,他担任了中国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如今,他住在燕郊一座居民楼中,离北京很近了。“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我弟弟妹妹都还在内蒙古。”
“越真的越低调”
也是从1980年代开始,自称姓爱新觉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其中一些,身份十分可疑。
“八几年我就听说有假的(爱新觉罗家族成员)。”金毓嶂告诉本刊记者,“有的为钱,好像觉得有这么个名字,画可以多卖俩钱。还有神经病性质的,挺多。找到我,我一般不见。”
“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改名为恒钛的金建华说起自己认识多年、曾经关系不错的一个人。“以前没听说是满族,后来改名叫爱新觉罗·恒X。”他没有直接拆穿这个人,如今两人见面只是点点头,很少说话。
当然,这样的人“往往只能对外行骗,一般进不了家族书画圈。我们(经常一起办画展的人)都有自己(小范围的)家谱,爷爷是谁、父亲是谁,互相都知道。”恒钛说。
“越真的越低调,好多人挺有成就的也不张扬,包括那些书画家。”金毓嶂说。
而“爱新觉罗”乱象终于让这群“正统”的皇族后裔意识到了宗谱的重要性。
最早提出续编宗谱的是金毓嶂,他也是2012年开始的续修工作的编委会主任。爱新觉罗氏最后一次修谱是在1936、1937年,当时,这获得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大力支持。那时在世的所有宗室、觉罗都名列其上。但从那以后,再没有全面的宗谱问世。
金毓嶂表示,续修宗谱的目的之一是“使真的更真,假的自然也没有了”,此外还有“再不续就断了,连我们都好多不认识了。我们这些人如果也去世了,或者失去记忆了,就更困难了”。于是他找到中央民族大学,希望能用上他们的学术力量。
可这项工作到现在仍未真正开始,只是开过几次研讨會。中央民族大学统战部部长余梓东是续编爱新觉罗家族宗谱的组织者,他告诉本刊记者,其主要原因是“资金没有落实”。
据他估算,续编宗谱大约需要几百万元,由于“国家资金很难申请”,因而他希望能找到民间资助。
资金之外更大的难题是:什么人有能力辨别真假,而且还愿意为此得罪人。即使是爱新觉罗家族成员们自己,也经常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新出现的一个“宗亲”身份是真是假。
“之前的宗谱只到三几年,我们后来出生的人都不在上面。”金毓嶂说。因此,家族成员只能靠互相询问父亲是谁、祖父是谁等来辨别身份。
“时间太长,已经乱了,没法弄了,问谁去呀?老一辈都没了,再排肯定有假的。咱们只能问他,你父亲叫什么名,你爷爷叫什么名。他说‘忘了’。这能说他是真的吗?但也不能说他就是假的,因为可能有的就是忘了。家谱已经没了。只能查1937年那个宗谱,问他太爷叫什么。”恒钛觉得自己和亲戚都没有打假的能力。
此外,这个家族现在已经过于庞大,且分支繁复。家族具体有多少成员,金毓嶂表示并没有相关统计数据。洪海波根据日常接触到的信息估计,目前家族成员大约有三四十万,“当然这些人基本早就改了姓”。
“皇上都没了,还什么爱新觉罗?”
如今,金毓嶂对家族身世十分淡然:“不要认为自己是皇族,(现在皇族)什么都不是,有什么用啊!”
他对本刊记者说起曾陪伴溥仪多年的毓嶦。这位恭亲王奕的曾孙在1957年获释后,成为北京一家农场的工人,“文革”期间曾被下放到辽宁。1980年回到北京后,毓嶦开始专攻书法,成为著名的书法家,如今是爱新觉罗书画圈地位最高的人之一。
“他现在91岁了,身体不是太好。”金毓嶂说,毓嶦前些年在北京朝阳区十八里店买了个复式公寓,和妻子、保姆住在一起,没有子女,“生活还可以,因为写字什么的赚了些钱”。
但不是每个人都与金毓嶂一样淡然。
“俺们都姓爱新觉罗,俺们都是镶黄旗。”在沈阳市辽中县蒲河村一间民房中,黝黑精瘦的村民肇玉胜翻开一本厚重的册子。这本册子由A4纸装订,有些简陋,封面印着“爱新觉罗宗谱”几个大字。沈阳市满族联谊会秘书长洪海波的名字也在其中。
如果余梓东的这项工作有开始的那天,沈阳一个村庄里的一份分支家谱会减轻他不少工作量。蒲河村的人,大多是努尔哈赤祖父之弟包郎阿的后代。包郎阿的一位重孙密雅那在清初没有入关,一直留守沈阳,繁衍出庞大的后代群体,这本册子汇集了十多年来他们能找到的所有密雅那后人的名字和世系。
村里人有时开玩笑会说“当年天下是咱们老肇家的”。不过在洪海波看来,“一个朝代过去就过去了呗,历史就是这么走的。皇上都没了,还什么爱新觉罗?”
在更年轻的一代身上,这个家族身世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迹。金毓嶂及几个弟弟的孩子如今分别在环保局、中粮等单位工作,并没多少同事朋友知道他们的血统。
金鑫大学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摩托罗拉、汉高等外企工作过。知道她家世的只有少量同学朋友,还有接到过外媒对她采访请求的公司公关部同事。
几年前,金鑫从外企辞职,开始以“爱新觉罗·恒鑫”的名字参加家族画展。她说这是因为不想再因为工作太忙而无法照顾父母家人,同时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家族画展上大家都用那样的名字,我也就跟着那么用了。”她表示,在其他画展中,她都用另一个笔名。
(原载于《看天下》2014年第35期,作者方澍晨)